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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探狄仁杰】日昃 3(上)

三、大足(上)


次年元夕武皇改元大足。那年的元夕与千秋节在二张的怂恿下操办的格外盛大,官民同乐,神都上空烟火三日不落,将洛阳照的几成不夜之城。热烈的庆典扫去了人们心中最后一点关于离别的哀伤,狄公诸子回乡丁忧,昔日狄府的故人们也陆续散尽,李元芳看着白马寺的新坟落上了新雪又化作了新泥,门前的挽幛换成了桃符,而他自己也早已按制除去了身上的素衣,以得体的姿态融入朝堂腐朽的浮华。

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天终究还是没有塌下来,那份锥心刺骨的痛楚到底只属于他自己,或许一辈子也不足为外人道。

三月时他的第三子出生,取名李怀。这个孩子耗去了如燕的极大部分精力和时间,她作为一个母亲,新生命的降临足以慰藉一切失去的悲痛。李元芳往往听着一室儿啼笑语,替她感到高兴却又与画面隔离。

那时他们已经搬离了狄府,转居恭善坊的别业。此处离皇城极近,自李元芳回到千牛卫中就任,一个月里倒能有二十余日都宿在卫所。他武功高强,又与同僚相处随和,素来在禁军中颇有人望,此番更是有意广施恩惠,勤职之余,对将士们几乎有求必应,不吝家财,闲暇时宴如流水,带着部下饮酒作乐,绝口不提政事。这也是如今京中高官贵胄最普遍的作风习性,武皇自宠幸二张以来,已经长久不问朝政,最常做的,便是与二张诸武等燕集于宫,摴博争道为笑乐,嘲诋公卿,淫蛊显行,秽乱不已[1]。

或许是岁月的昏昧终于赶上了女帝的步伐,她生生扼住了李氏江山四十年的铁腕在逐渐松懈,军国大事的权柄以不可思议的速度旁落到了张氏兄弟手里,他们妄断朝政,卖官鬻爵,大肆搜刮民财,贪赃枉法,无所顾忌。朝臣偶有非议者,即被肆意贬黜,以至人人心灰意懒,或阿谀附媚,或缄默保身。李元芳早就知道狄公一死,武皇对自己便再无信任可言,是以加倍谨慎言行,对张氏一党处处避让;但他没有料到的是武皇纳谏的理智似乎也随着狄公的离去而丧失殆尽,张柬之姚元崇等忠臣空有匡正之心,却并无狄公当年左右圣意的能力。他们只能无奈看着神都官民辗转于二张的亲党恶奴之下,看着这几年来多少先烈以生命勉强恢复的几分政局清明再次毁于宵小之手,以沉默和美酒掩盖自己的无能为力,唯一所能做的,只有尽所能及将日渐缩小的权力紧紧抓在自己手里,以备遥遥无期的来日。


倏忽又是一年清秋。

残阳溶金,长空如黛,瑟瑟微风穿过皇城幽深的街巷,依稀带了些九州池畔晚桂的甜香。似有若无的香气令李元芳想起了些旧事,于是便抬手将窗扉推开了一些,卫所外面的宫街暗暗的,偶尔有零星的军士路过;对面的中书外省已经点起了灯光。

他的面前摆了盘五子棋,与李朗百无聊赖地下着,有些心不在焉。宿直的活计最是辛苦无聊,他这一年来却是恨不得夜夜承包,其中虽有树惠的心思,更多的却是想避开武皇和朝臣的注意。二张如今深受君宠,势压公卿,在武皇的默许下常常与奉宸府一帮面首视宫门规禁如无物,李元芳不欲开罪,却也懒怠应付,索性昼伏夜出,连照面都免得打。他巴不得所有人都忘了他才好,事实上连他自己都快忘记了,朝堂里豺狼当道的乌烟瘴气像一股无形的漩涡,巨大的力量推着人在浊水中与世相浮沉,轻易地消磨掉希望与气节。

漫漫长夜中,他终于有了借口独坐无眠到天明,一遍遍在心底镌刻那些过去的时光。只有在这个时候李元芳才能重新坚定起信念,以足够的勇气去面对新一日的随波逐流;也只有在这个时候他才能清楚地想起,自己选择留下承受这一切,究竟到底是所为何来。

五枚白子在面前排出整齐的斜线,李朗推开棋盘,笑道:“卑职赢了。”

李元芳意兴阑珊地掷下手中黑子。“四局三负,今天棋运可真够差的。”他微微后仰,以舒缓肩背,懒懒地道:“两坛灵溪酒,一坛三勒浆,你小子有口福啊。”

“哪里,还不是将军心不在此,这才让卑职沾了光。”李朗飞快收拾起盘上棋子,笑道:“说好了啊,可不能赖账。”

李元芳闻言一嗤:“你家将军何时赖过帐?”

两人说笑了一阵,忽闻门外脚步声急促,一名卫士匆匆闯了进来,神色慌张。李元芳认得那人是负责替他打探消息的亲信,倏地坐直身子,那人急得连礼数也不顾,劈头就道:“将军,不好了,卑职适才得讯,邵王重润、永泰郡主、魏王延基[2]私议陛下与二张内帷之事被他们告发,半个时辰前已被诏令拘捕入宫——”

李元芳脑子里轰地一声,一刹五感俱失,听不清他后面在说些什么。原来大人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他为太子的复立耗尽了心血,如今尸骨未寒,皇帝却仍不肯放过太子的儿女,一世骨肉之情,君臣之义,到头来还是抵不过奸佞的几句谗言。如果逝者当真泉下有灵……

他胸口憋闷的透不过气来,眼前一阵发昏,强撑着站起来缓缓推开窗子,透过一片晕眩恍惚望着外面宁和的夜色,声音却平静到连自己也觉得奇怪。“半个时辰前的事,我们这里为什么一点动静都没听见?”

皇城十二卫的卫所都设在一条街上,毗邻而建,左右卫之间仅隔了条天街,任何风吹草动都一览无余。那卫士摇了摇头,道:“陛下没有动用宫卫,是直接命北衙禁军动的手。”李元芳脊背窜过一股凉意,反倒令神识清明了些许,转身问道:“那太子呢?太子如何!”那卫士道:“据卑职所知,获罪的只是郡主与邵王魏王,陛下目前并未下诏处置太子。”李元芳略微舒了口气,一旁的李朗劝道:“邵王和郡主夫妇都不住在东宫,即便陛下有心株连,只要太子咬定毫不知情,想必陛下也不能轻易定罪。”

李元芳心里稍燃起了些希望,却又迅速被压了回去,叹道:“我只怕太子沉不住气。”他想到二张酷虐为乐的残暴,太子的懦弱,骨肉亲情的牵挂,手指在身侧紧了又紧,终究还是无法放心,唤过李朗道:“出了这种事情,相王一定会去东宫,你快去凤阁找相王长史姚元崇,他今晚宿直——你告诉他,让他无论如何都要让相王拦住太子不要向陛下求情,壮士断腕以全质,必要时当舍则舍,万万不可殃及自身。”李朗抬起头,不可置信道:“那邵王和郡主怎么办?”

李元芳阖上双眼,慢慢沉回座上,紧握的手掌颓然松开。“他们的命在陛下手里,这世上能救他们的人已经不在了。”


李朗走后,李元芳魂不守舍地处理完卫所事务,时时警惕着外面的动静。他竭力将脑子放空,不去想大人临终前的泪水,不去想宫中那三条年轻的无辜生命,只盼能将此夜如以往一样浑浑噩噩地度过去,也许太阳升起时还能留下一点希望,为太子、为李唐、为狄公的遗愿、也为了他自己。

好不容易熬到子时梆声,李元芳束好幽兰剑,照例执炬率人巡防宫门。还未到右掖门的大街,便又有卫士匆匆追赶上来,他心里咯噔一下,只听那人压着声道:“是丽景门……还请将军亲自过去一趟。”

他心急如焚,皇城内又不能带着队伍奔跑纵跃,只能面上装作若无其事,一路加快步伐到了西南。还未至门前,就听到外面隐隐传来争执的声音,一个清脆的女声正叱骂道:“——我身为李氏女,武氏妇,进宫是去见自己祖母,尔等外臣凭什么阻拦!你们当的到底是陛下的守卫,还是张易之的看门狗!”

李元芳听得心惊不已,忙抢上前去命人将宫门打开。门口的千牛卫满面尴尬地持戟拦阻着数名少年男女,为首的绯衣女子手持马鞭,正劈头盖脸地朝着跪在面前的队长抽去,那人挨着鞭子,口中仍唯唯诺诺地告罪。在看到他的一瞬间她扬起脸,薄月下映出一张明丽夺人的容颜,连周围的火把仿佛都被她的艳光迫得黯淡了几分。

李元芳暗暗叹了口气,躬身行礼。“臣李元芳参见安乐郡主,参见义兴王、临淄王、高阳王殿下。”

几位郡王皆是满面焦急,勉强点头示意。安乐郡主挥起的马鞭停在半空,毫不客气地将鞭梢掉转过来直指着他,冷声喝道:“你就是千牛卫将军?御下的本事我算是见识了,还不命他们退下!”

李元芳抬起头刚想劝驳,她怒气冲冲的目光在落到他面上时却蓦然顿住。她皱眉上下打量了他两眼,忽地恍然道:“李元芳——你就是狄阁老身边的那个卫士是不是?去岁千秋宫宴上我见过你。”李元芳被那个称呼和随之而来的那段记忆刺的心口一颤,低声道:“是。郡主明鉴。”她点点头,情绪似乎平息了一下,声音放缓了许多,道:“那将军应该也听说了我兄姊和姊丈的事。还请将军开城,容我等进宫向陛下求情。”临淄王李隆基亦上前道:“狄阁老生前为太子殚精竭虑,断不会容忍太子的血脉被奸人所害,望将军成全。”

他们言语中的急迫与恳切仿佛无形的刀子,甚至能听到利刃划开良心时发出的细微咝咝声。李元芳垂下眼道:“邵王与永泰郡主夫妻的冤情自有陛下天威明断,几位殿下今晚不该来的。宫门已下钥,各位请回吧。”安乐郡主急道:“陛下要命二张审理此事,他们的鞫案下哪里有什么明断!你让开!”李元芳摇头,牙缝里吐出的几个字几乎耗尽了他全身的力气:“恕难从命。”

她的眼中尽是悲愤和怒火,不可置信地盯着他,强抑着颤声道:“父亲说你救过他的性命,他说你是忠臣!你就是这么忠于太子,这么忠于李唐江山?”李元芳深深吸了一口气,直视着她的目光:“是。臣今夜如此,正是为了太子的安危,也请郡主谨慎言行,勿要连累令尊一家。”

安乐郡主闻言骇然而笑,那笑容绽在她美丽的脸上足以让月华失色,她忽地扬起手,一鞭重重抽在他颈侧。“一家?我兄姊都要被他们害死了,我们哪里还有一家!狄仁杰好端端的非要把我们一家从房州弄回来,就是为了让我们眼睁睁看着亲人做替死鬼吗?”李元芳被她面上的泪水与怨毒刺得怔愣了一刹,一旁的高阳王武崇训低声恳求道:“将军,舍弟也在里面……”

安乐郡主冷笑一声,回头拉过丈夫与两位兄弟,切齿道:“何必再求他!我们换个门去,实在不行去找姑姑,找张柬之,找姚阁老——总不成这偌大朝廷,都是这等冷血凉薄的懦夫!”

她说罢扯着缰绳就要上马,李元芳终于忍不住,厉声喝道:“回来!你们这一去,置太子于何地!”

她拂袖转身,火色天光映入眸中,仿佛下一刻就要喷薄而出,怒道:“我自担干系,不关父亲的事!”李元芳急道:“难道郡主还不明白吗?陛下是要借着二张试探太子和宗室,你们今夜一旦去求了情,就是私闯禁宫,谋同附逆;若假借他人之口,就是勾结外臣,意图不轨!这每一条都是留给二张和陛下的把柄,每一条都是能引发废立的大罪,太子是明日之主,你们怎么能因小失大,将社稷未来如此耽于儿女私情!”

场面有片刻的静默。临淄王若有所思,安乐郡主却一步步走上前来,缓缓道:“这么说,你是让我们坐在一旁看着兄姊获罪,让父亲毫无反抗地失去一双儿女,过后还得叩谢天恩?”义兴王李重俊颤声道:“仙蕙……我妹妹,她都七个月身孕了,要是、要是他们用刑……”李元芳胸中翻涌着热血,被狠狠咬住舌尖强压下去,此刻他恨极了自己的无力,却仍然坚决道:“奸佞当道,万民皆苦,这几十年来多少人国毁亲亡,枉死冤魂何以千万计,岂独殿下一家?小不忍则乱大谋啊!”李重俊痛彻心扉道:“将心比心,如果今晚出事的是将军的亲人——”李元芳想到白马寺的坟茔,心中忽有一瞬的软弱,随即断然道:“也是一样。”

安乐郡主上下看着他,冷冷笑道:“你知道我兄姊是究竟说了什么被二张告发的吗?”她神色尚算平和,李元芳却明白她与武皇一样,越是和颜悦色越是危险,只能摇头。她踏着莲步逼到他身前,近得能感受到女子的香气,如兰的呼吸拂过襟口裸露的皮肤与颈上的鞭痕,竟有些微的酥麻。她轻轻挑唇道:“他们议论张易之兄弟何得藐视宫禁,恣意出入内宫[3],擅政宣淫,无复羞畏……李将军,掌管宫门的可都是你们十二卫的人,二张何以随意出入,这各中原因,你应该比谁都清楚吧。”

李元芳身子一晃,不由踉跄着后退了一步。安乐郡主讽笑着看着他,咬牙啐道:“懦夫!若不是你们一个个的为了自己的乌纱纵容二张败坏纲常,连站出来的胆量都没有,我哥哥姊姊怎么会落到这种地步!他们不过是说了实话!你如今还有脸拦我,还有脸说什么忠臣,我兄姊就是你这种人害死的!”

李元芳被这一连串指责斥得面色惨白。那些话一寸寸地剐开武周朝臣锦衣玉食的光鲜假象,将其下的污浊秽血暴露开来:他们所有的高官厚禄下都隐藏着沉默的罪孽,他们身上的绯色官袍都染着发声者的鲜血,他们这些活着的人之所以活得光荣,活得高高在上,归根究底是因为他们在每一个冤魂命丧刀下的时候都选择了保持沉默,在每一个奸佞横行朝纲的时候都选择了姑息纵容,选择了跪在如山的尸骨上山呼万岁。

他一生自诩正义,却始终不曾站出来直斥过天下不平事,对他有过提携之恩的程务挺冤死时他没有过多悲痛,李元素孙元亨等三十六家被灭门时他无动于衷,皇帝大屠岭南流人的时候他一叹而过,李昭德弃市时他选择了视而不见……从前这些死亡的残酷对他来说是远在天边的噩耗,是没有面孔的冤魂,是轻飘飘的挽叹,是大人无数个夜晚在灯下的愁容;有一霎那他茫然地想着,大人是否也这样为自己的无力痛苦过?如今三条活生生的人命就要被放弃在他面前了,原来生者的悲痛与将死之人的无辜是一样如此的难以承担,可是以他们卑微的力量,除了继续无力地承担还有什么?

他闭了闭眼,屈身跪地,咽下这一切世道的不公与罪孽的苦果,涩然道:“生何难而死何易。臣固然可以站出来拦阻二张,直斥朝政弊端,至多不过一死而已,臣与臣家人的性命轻如鸿毛,若能以此匡正朝纲,臣何止死不足惜。可是郡主,如今二张对陛下蛊惑已深,这天下的污浊,不是哪一个人的血可以洗清的;千牛卫没有了臣,还会有第二个第三个将军对二张姑息纵容。微臣无能,救不了三位殿下,只求为天下计,保太子无恙……”

安乐郡主咬着嘴唇听完这一番无奈却也无能至极的话,挥鞭狠狠地向他抽去,哭着骂道:“懦夫!懦夫!你们自己没能耐护我们一家周全,凭什么牺牲我哥哥姊姊的性命成全你们的天下!我父亲不想当皇帝也不想当太子,只要我们一家都好好的……”她的丈夫与兄弟连忙上前将她拉开,凄厉的哭声回荡在夜中。李元芳在肩颈一片火辣辣的感触中慢慢直起身,却并未感到那些鞭痕有如何的痛楚,就连女子的哭泣也似乎是从遥远的地方传来,在他心里激不起半分涟漪。

他自嘲地想,这应该就是麻木不仁的感觉。




[1] 出自新唐书

[2] 邵王李重润,永泰郡主李仙蕙,她丈夫魏王武延基(武承嗣儿子),都是太子的儿女和女婿,死的很惨。

[3] 出自旧唐书,原话是 “大足元年,为人所构,与其妹永泰郡主、婿魏王武延基等窃议张易之兄弟何得恣入宫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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